南京的三月,冬寒的余威渐次消弭,空气中浮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。法国梧桐虬曲的枝桠上,嫩黄的新芽怯生生地探出头,贪婪地吮吸着微醺的日光。阳光穿过日渐疏朗的枝条,在校园干净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,如同被打碎的琉璃。距离从巴黎那场仓惶的逃离,已经过去三个多月。姜璐怡的生活,如同一艘历经风浪的小船,终于驶回了它既定的、平静的港湾——上课、埋首于古籍修复室与那些泛黄脆弱的纸页对话、在深夜的台灯下凝神撰写论文。日子被这些具体而微的事务填得满满当当,密不透风。
忙碌,是她为自己精心调配的一剂良药,也是最好的麻醉剂。它有效地占据了所有可能滋生杂念的罅隙,让她无暇沉溺于那些午夜梦回时不该有的悸动,也无暇去分辨心底那偶尔掠过、模糊不清的刺痛究竟源自何方。
春节是在湘南老家度过的。饭桌上,面对父母关切的目光和姐姐欲言又止的神情,她终于清晰地摊牌:“爸,妈,姐姐,我现在……不想结婚。想再等等。”话音落下,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,等待着预料中的规劝或叹息。然而,出乎意料的是,回应她的只有长久的沉默,随即是母亲温软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发顶,带着岁月磨砺出的粗糙质感,声音里是包容一切的叹息:“璐怡,日子是自己的,你开心就好。”父亲也在一旁默默点头。这份毫无保留的理解与尊重,如同三月里第一缕真正暖人的阳光,穿透了她心上那层因愧疚和固执而凝结的薄冰,让她紧绷了许久的神经,在那一刻,终于松弛下来,感受到一种久违的、近乎虚脱的轻松。
闲暇的罅隙里,思念仍会如约而至。她会想起恩泽,想他坐在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,阳光洒在他微卷的发梢上,他蹙眉凝神于书页的样子;想他握着炭笔在画板上勾勒时,专注得仿佛世界只剩下线条和光影的侧脸。这些记忆的碎片,带着旧日特有的暖黄色调,是她心底永不褪色的珍藏。她也会偶尔和张俊柯一起吃顿饭。他最近在忙一个重要的桥梁加固项目,图纸和数据堆满了案头;而她则埋首于一批亟待抢救的清中期方志手稿,虫蛀、霉变、脆化,每一页都需要十二万分的耐心。他们聊起各自工作里的瓶颈和进展,互相打气,分享经验,像并肩作战的战友,也像熟稔多年的老友。姜璐怡有时望着窗外抽芽的梧桐,会平静地想,或许这一生,就这样了吧。守着与恩泽共有的回忆,守着这份安稳宁静的节奏,在熟悉的校园里,与时光安然相对。没有惊涛骇浪,也没有撕心裂肺,就这样细水长流地走下去,或许,也是一种圆满。
然而,命运似乎总在她试图构筑平静堤坝时,投下不期而至的石子。
那天清晨,办公室内一片宁谧。姜璐怡正伏案修改《古籍修复概论》的课件讲义,晨光被百叶窗切割成细长的光带,温柔地落在她摊开的宣纸样稿上,映出几竿疏淡的竹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旧纸、墨锭和陈年浆糊混合的独特气味。同事赵老师推门进来,手里捧着一束花,笑盈盈地朝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:“姜老师,你的花!喏,放这儿了。真好看,这紫色。”
姜璐怡闻声抬头,目光触及那抹沉静深邃的紫,呼吸骤然一窒,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肺腑。
那是一束盛放的紫色雏菊。细长的花瓣层层叠叠,带着清晨采摘后未干的露珠,在熹微的光线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泽。那紫,沉郁、优雅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,像极了巴黎那家名为“塞纳河畔”的情侣餐厅里,铺在白色亚麻桌布上、插在细颈水晶瓶中的那一抹。她的脑袋里“嗡”地一声巨响,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同时振翅,握着狼毫笔的指尖猛地收紧,笔锋失控地顿在宣纸上,饱满的墨汁迅速晕染开一小团浓重的、无法挽回的黑渍。
“谁……谁送的?”她的声音干涩紧绷,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,如同行走在初春薄冰之上,每一步都惊心动魄。
“不知道哦。”赵老师并未察觉她的异样,随手将花束放在她桌角空处,“刚在校门口碰到个跑腿小哥,门卫正拦着不让进,我刚好路过,就顺手给带上来啦。喏,给你。”她语气轻松,带着助人为乐后的愉悦。
姜璐怡几乎是机械地伸出手,指尖在触碰到冰凉湿润的花茎时,猛地瑟缩了一下。她急切地翻找花束,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拨开层层叠叠的花瓣和绿叶,像一个急于寻找逃生出口的囚徒。然而,卡片只是最普通的白色硬卡纸,上面用毫无个性的打印体规整地印着三个字:“春日安康”。没有署名,没有日期,没有一丝一毫可供追溯的痕迹。干净得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,无声地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紧绷的神经在确认无署名后,才勉强松懈了几分。她深吸一口气,试图驱散心头的寒意,努力说服自己:是想多了,不过是巧合。这三个月来,她刻意筑起的堤坝足够坚固,生活早已回归到熟悉的轨道。除了在某个极偶尔的恍惚瞬间,那张酷似恩泽的脸庞会如闪电般掠过脑海,随即被她用理智狠狠掐灭之外,巴黎的一切,包括那个叫殷正浩的男人,都仿佛被投入了记忆的深潭,沉入水底,不再泛起涟漪。
更何况,她早已对自己进行过深刻而冷酷的剖析。她反复拷问自己的内心,得出的结论清晰而残酷:她在意的,从来不是殷正浩这个人本身。他在她生命中的全部意义,仅仅源于那张与恩泽惊人重叠的容颜。倘若剥离了这层相似性,他于她而言,不过是巴黎街头擦肩而过的万千陌生面孔中的一个,甚至连一丝水花都不会激起。那所谓的“动心”和短暂的迷惘,不过是这张熟悉的脸庞在特定的时间、特定的地点,对她脆弱神经的一次精准狙击,是对逝去时光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徒劳的挽留和投射。与殷正浩本人,毫无关系。
“可能是刚结课的学生送的吧,”她强自镇定地对赵老师扯出一个微笑,努力让语气听起来随意自然,“昨天最后一节课结束了。”她找了个素雅的青瓷细颈瓶,将花束小心地插进去,清水浸润花茎。紫意盎然的雏菊被安置在办公桌的角落,与古籍残页、笔墨纸砚形成一种奇异的、格格不入的对比。
然而,那幽幽的、带着清苦气息的花香,却像拥有生命般,无孔不入。在她凝神思考修复方案时,在她提笔撰写批注时,那缕幽香总会不经意地钻入鼻腔,撩拨着记忆的弦。笔尖悬停在半空,课件上“古籍修复原则”的字迹变得模糊,殷正浩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脑海里清晰地响起——“姜老师,你听过纳丁·斯特尔的《我会采更多的雏菊》吗?”
塞纳河畔那家餐厅的画面瞬间汹涌而至:暖黄暧昧的灯光勾勒着他深邃的轮廓,他问出这句话时,眼底闪烁的是一种近乎赤诚的期待,而当她茫然摇头表示不知时,他眼中那簇微光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,清晰地刺痛了她此刻的回忆。
姜璐怡猛地放下笔,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,拿起桌上的手机。指尖在屏幕上滑动,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,搜索了那首诗。
纳丁·斯特尔,《我会采更多的雏菊》。
“如果我能够从头活过,我会试着犯更多的错。我会放松一点,我会灵活一点。我会比这一趟过得傻。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当真……我会疯狂一些,我会少讲点卫生。我会冒更多的险。我会更经常的旅行。我会爬更多的山,游更多的河,看更多的日落……我会多吃冰激凌,少吃豆子……哦,我有过难忘的时刻,如果我能够重来一次,我会要更多这样的时刻……如果我能够从头活过,我会延长打赤脚的时光……我会更经常地逃学……我不会考那么高的分数……我会多骑些旋转木马,我会采更多的雏菊。”
诗句像带着温度和湿度的风,温柔而执着地吹开了她记忆深处层层叠叠的褶皱。她不得不承认,这首诗写得极好。字里行间流淌着对生命本质的通透洞察,对自由与真实的炽热渴望,对“活在当下”的深情呼唤。它击中了每个人心底对“另一种可能”的隐秘向往。
可是,这又能说明什么?姜璐怡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、近乎嘲讽的弧度。那个在巴黎清冷月光下,用轻佻而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“情人”二字的男人;那个拥有令人艳羡的美貌、显赫的财富、以及一位光彩照人未婚妻的男人;那个似乎站在人生巅峰、俯瞰众生的男人——他的人生还不够“重来一次”吗?他所谓的“采更多的雏菊”,难道指的是在看似完美无瑕的人生画布上,再添上几朵名为“婚外情”的、刺激而隐秘的紫色花朵?
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,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。她猛地站起身,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。她看也不看那瓶在角落静默绽放的紫色雏菊,一把抓起,动作决绝得近乎粗暴,毫不犹豫地将整束雏菊连同那个无辜的青瓷瓶,一起狠狠扔进了桌旁的垃圾桶里!花瓣在撞击中簌簌掉落,娇嫩的花瓣被揉皱、碾碎,花茎折断,晨露混合着花瓶里泼洒出的清水,在地板上溅开一小滩湿痕,像谁无声摔碎的眼泪。
她以为这只是生活中一个突兀的小插曲,一个不速之客偶然投下的石子,涟漪过后,水面终将恢复平静。
然而,第二天清晨,当姜璐怡推开办公室的门,第一眼看到的,便是端端正正摆放在她办公桌中央的——又一束紫色雏菊。
同样的紫色,同样的新鲜欲滴,花瓣上同样凝结着清晨的露珠,在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,带着一种无声的、固执的挑衅。仿佛昨夜垃圾桶里的狼藉从未发生。
接下来的日子,这紫色的“问候”如同一个精准的闹钟,日复一日,从不缺席。
有时是在清晨,被悄然放在她办公室紧闭的门前;有时是在午休结束,由保洁阿姨带着善意的笑容递过来,“姜老师,又有人给你送花啦”;有时则是被某个恰好路过的学生代为转交,“老师,门口有人让带给您的”。每一次,那张白色的卡片都如影随形,上面的打印体字迹变换着内容:“今日晴好,宜赏花”、“愿花香伴墨香”、“春色满园,心旷神怡”……字句看似寻常,甚至带着一丝文雅的关切,却始终吝啬于留下一个名字,一个落款。这种刻意的匿名,像一层冰冷的面纱,让这份持续的“馈赠”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无法掌控的未知。
姜璐怡的耐心,在这日复一日的“惊喜”中,被一点点消磨殆尽。最初的惊疑、愤怒,逐渐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厌烦和深深的无力。她不再多看那花一眼,每一次收到,都面无表情地、用几乎相同的力度和姿态,将它们直接丢进垃圾桶。动作一次比一次更干脆,更用力,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,一种执拗的宣战。就像三个月前,在南京机场落地开机的那一瞬间,她所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指,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——电话、微信、邮箱——彻底删除、拉黑、清除!她要用这种近乎仪式感的决绝,斩断所有可能存在的联系,将那段荒诞的巴黎“奇遇”彻底埋葬。
可是,有些痕迹,并非物理上的丢弃就能彻底抹除。那紫色的雏菊,那萦绕不去的诗句,那深深刻在脑海里的容颜,如同一种无形的精神侵扰,开始渗透进她生活的缝隙。
上课时,她站在宽大的阶梯教室讲台上,讲解着《说文解字》中“心”字的演变。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全场,确保学生的专注度。当视线无意间掠过最后一排那个光线稍暗的角落时,她的心脏骤然间暂停了一下。一个模糊的身影映入眼帘——穿着深色西装,坐姿异常挺拔,像一棵沉默的、扎根在阴影里的树。阶梯教室太大,距离太远,她今天恰好没戴眼镜,视线里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模糊不清。她下意识地眯起眼睛,想要看得更真切些,那身影却似乎动了一下,融入了后排更深的阴影里。她慌忙从包里摸出眼镜戴上,急切地望过去——那里空空如也,只有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,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投下孤独的光斑。
“是看错了……最近太累了。”她对着电脑屏幕,无声地默念,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课堂。指尖却微微发凉。
恩泽刚离开的头几年,这样的“幻影”几乎是她生活的常态。在图书馆浩如烟海的书架间,瞥见一个相似的背影会不由自主地追出去;在食堂喧嚣的人声中,捕捉到一丝相似的笑声会瞬间怔忡失神;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梦里,也总感觉他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,带着温柔的笑意,安静地看着她讲课。这种因思念过度而产生的错觉,她早已习以为常,甚至学会了与之和平共处,将其视为记忆的一种特殊延续。
然而,最近这些日子,这种感觉却像蛰伏的藤蔓,在心底悄然疯长,变得异常强烈和频繁。
走在通往古籍馆的林荫小路上,明明身后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,她却总觉得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,带着灼人的温度落在背上,让她脊背发僵。猛地回头,身后却只有行色匆匆、面容模糊的路人,无人驻足。
在食堂排队打饭,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个穿着剪裁精良西装的身影,在攒动的人头中一闪而过。她心头一紧,迅速转身搜寻,视线所及之处却只有拥挤喧闹、穿着各色休闲服饰的学生,那抹深色西装如同水滴汇入大海,消失无踪。
甚至晚上回到校外租住的公寓,钥匙插入锁孔转动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锁好门的瞬间,第六感总会让她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,手指撩开窗帘一角,目光投向楼下昏黄的路灯柱旁——总觉得那里应该站着一个人,一个沉默的、凝视着她窗口的身影。可每一次,视线所及,只有路灯在空地上投下的昏黄光晕,以及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,除此之外,空无一物。
张俊柯最近非常忙碌。他负责的那个大型桥梁加固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施工阶段,设计方案的微小调整、现场施工的精确对接、各种突发状况的处理,几乎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。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,每天清晨或傍晚出现在南大校园,陪她吃饭散步了。姜璐怡又回到了形单影只的状态,像一叶孤舟,在偌大的校园里独自穿梭往来。
没有人知道她平静外表下悄然滋生的恐慌。更没有人知道,她内心深处,其实极度恐惧孤独。孤独是思念最肥沃的土壤。当周遭安静下来,当夜晚降临,当无人打扰,恩泽的身影、声音、气息便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,将她紧紧包裹。而思念越深,孤独感便越重,如同一个不断收紧的漩涡,将她拖向更深的寂寞。在这份沉重的孤独里,那些她努力压制、试图遗忘的、关于巴黎、关于那张相似脸庞的混乱念头,便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,伺机而动,缠绕着她的理智。
从巴黎仓促逃离后,她的心里又添了一层新的负罪感。每当那个失控的指尖吻、那个短暂沉溺于相似怀抱的记忆碎片闪现,一种强烈的背叛感便会啃噬她的内心,让她觉得愧对恩泽,愧对这份十年如一日未曾褪色的思念。然而,殷正浩的影子,却如同滴落在古籍宣纸上的浓墨,无论她事后如何小心翼翼地用吸墨纸按压、用修复刀轻刮,终究会留下无法完全祛除的淡淡印痕——毕竟,他曾如此真实地闯入她的生命,用那张酷似的容颜,在她早已凝滞的心湖中,掀起过一场短暂却不容忽视的风暴。
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,划破了教室里的宁静。姜璐怡正在讲台上整理散乱的讲义和翻开的古籍影印本。学生们像开闸的潮水,三三两两谈笑着涌出教室,走廊里顿时充满了年轻生命特有的喧闹和活力。她把最后一叠笔记仔细地放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,刚走出教室门,就听到一阵刻意压低的惊呼和窃窃私语,像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,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。
“哇!快看那人!”
“好帅啊!是模特吗?还是明星?”
“看着不像中国人诶,气质好特别……”
“他抱着花耶!是来找女朋友的吗?”
“好像……在看我们姜老师的方向?”
姜璐怡的心猛地一沉,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,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,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,冲击着她的耳膜,发出擂鼓般的轰鸣。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。她几乎是僵硬地、缓缓地抬起头,循着学生们兴奋又好奇的目光望去——
就在教学楼正门前,那几株刚刚抽出嫩黄新芽的法国梧桐树下,站着一个男人。
初春的阳光慷慨地洒落,嫩叶在光线下近乎透明,闪烁着充满生机的光晕。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,剪裁完美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,像一棵沉稳的松,扎根在春光里。怀里,是一束盛放的紫色雏菊。娇嫩的花瓣上,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,如同凝固的星子,将那一捧沉静的紫色映衬得格外耀眼夺目。
是他。
殷正浩。
这一次,没有距离造成的模糊,没有恍惚带来的错觉,更没有记忆滤镜下的朦胧。他就那样真实地、清晰地站在离她不过十几米的地方。隔着喧闹流动的学生人潮,隔着三个多月刻意遗忘的时光,隔着南京与巴黎之间遥远的山海,他像一幅被精准对焦、纤毫毕现的工笔画,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视野。
他的头发似乎比在巴黎时剪短了些,更显利落。阳光勾勒着他深邃立体的五官轮廓,眉骨投下淡淡的阴影,高挺的鼻梁下,薄薄的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、含义不明的浅浅笑意。然而,当她的目光最终撞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时,她清晰地读到了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——有跨越山海而来的深切期待,有面对未知结果的忐忑不安,还有一丝深藏于眼底、不容错辨的、近乎偏执的执拗。
姜璐怡彻底僵在了原地。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,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。她以为自己早已将这个人、连同那段混乱的记忆,从生命的版图上彻底剔除;她以为那些日复一日的刻意遗忘、那些决绝的删除和丢弃,足以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。然而此刻,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、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,跨越了所有她以为的界限,真实地站在了南京三月的春光里,站在了她熟悉的、试图安度余生的校园里。
像一颗被命运之手狠狠掷入平静湖心的巨石。
一阵穿堂风掠过走廊,带着初春微凉的湿意,吹乱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。怀里紧抱着的帆布包和那一叠厚厚的古籍讲义,倏然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闷响砸在光洁的地面上,纸张四散开来,像受惊的白鸽。可她浑然不觉,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那个身影牢牢攫住。
目光在空中相撞的刹那,姜璐怡清楚地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的声音。那层她小心翼翼、用尽力气才勉强维持了三个多月的平静表象,在殷正浩深邃目光的注视下,在那一束刺目的紫色雏菊面前,彻底地、无可挽回地,分崩离析。
心湖之下,被强行压抑的巨浪,终于冲破堤岸,掀起滔天巨浪!